1.处于高峰体验中的人有一种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加整合(统一、完整、浑然一体)的自我感觉。旁观者从外部各个方面来观察,也可得出同一印象。例如,他们更少分裂或者分离,更少与自己作战,对自己更加心平气和,体验我与观察我之间更加一致,目标更加集中,更加协调有机化,自身各部分更加有效地组织起来,非常良好地运作,具有更高的协同作用,更少有内在的磨擦,等等。善于整合的其他方面以及它所依赖的各种条件,下面继续讨论。
2.当他更加纯粹地独自成为他自己时,他就更能与世界、与以前非我的东西融合。例如,挚爱者双方更加亲密地融为一体,而不再是两个人;“我-你”一元关系更具可能性;创造者与他的产品合二为一;母亲与她的孩子合为一体;艺术观赏者化为音乐、绘画、舞蹈,而音乐、绘画、舞蹈,也就变成了他;天文学家“飞离地球”、融入日月星辰,而不是透过远望镜孔从这个地狱望到那个地狱。
这就是说,对于认同、自然流露、或自我的最完满的获得,本身就是对于自我的超越、突破和超出。此时,个体达到一种相对忘我的境界。
3.处于高峰体验中的人通常处于自身力量的顶峰,正最佳和最充分地发挥着自己的潜能。罗杰斯说得好,个体感到自己“在充分地发挥作用”。他感到自己比其他任何时候更加聪明、更加敏锐、更加机智、更加强健、更有风度。他处于自身的最佳状态,一种如矢在弦、跃跃欲试的状态,一种最高的竞技状态。这种情况不仅是主体的感觉,而且能够被视察者目睹。他不再浪费力量与自己搏斗,不再压抑自己,肌肉不再和肌肉抗衡。在一般情况下,我们只有部分能量用于行动,部分用于抑制这些能量的发挥,而现在不再有浪费,全部能量都用于行动。此时,他尤如一条一泻千里直奔大海的河流。
4.当一个人处于最佳状态时,他的“充分发挥作用”还体现出一个很微妙的特点,这就是行为的轻松自如。往日刻不容缓、疲于奔命的苦差重负,现在做起来不再有老牛破车、苦苦挣扎之感,而是轻车熟路、势如破竹。优美的感情和优雅的风度现在浑然一体,伴随着充分发挥作用的得心应手、驾轻就熟,此时事事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此时,他表现得胸有成竹,明察秋毫,好像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毫无怀疑、踌躇、也非止步不前。他的行动不是有气无力、虚晃一枪,而是精力充沛、命中要害。那些伟大的运动员、艺术家、创造者、领袖人物、高级官员,当他们处于自身最佳状态之时,其行动也具有这样的特点。
这一点与认同这一概念的联系不如前面几点明显,但我认为应当将它包括在内,作为“成为真实自我”的一个附现象。因为它是外在表现,能使人目睹,因此也完全可以研究。我还相信,我们要借助它来理解那种神灵般的快乐,如幽默、滑稽、稚拙、憨痴、嬉戏、大笑等等。我认为这些乃是认同的最高价值之一。
5.处于高峰体验中的人比其他任何时候更富有责任心,更富有主动精神和创造力,更加感到自身是自己行动和感知的中心。他更加真切地感到自己就是第一推动者,自己决定着自己的一切,而不是被引动的、被决定的、被支配的、无能为力、守株待兔、暮气沉沉的弱者。他自己就是自身的主宰,自己就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他充分体会到自己的“自由意志”,他既感到重任在肩、责无旁贷、又感到信心百倍、无坚不摧。
6.他现在最大限度地摆脱了阻滞、抑制、谨小慎微、畏惧、疑虑、控制、自责、制动。这些东西也许体现了他的价值感情的否定方面,体现了他的自承、自爱和自尊的否定方面。这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现象,从这两方面都可作进一步描述。当然,这只是已列出和下面将列出的那些特性的一个不同方面。
这些事情在原则上很可能可以用实验验证,因为,从外部看,它们是肌肉与肌肉搏斗,而不是肌肉合作性的帮助肌肉。
7.因此,他在行动时更具有自发性、表达性、纯真性,即正直、天真、诚实、公正、坦率、童真、朴实、无防备、无防御。他在行动时更加自然、放松、不踌躇、简单、诚恳、不做作、直截了当,有一种特殊的纯朴。他更加不受控制、自由地奔涌出生命力,即他更加自动地、冲动地、反射般地、“本能地”、非抑制地、非自我意识地、非思考地、无意识地表现自己。
8.因此,他在一种特殊的意义上更具有创造性。由于更大的自信以及疑虑的消除,他能够以道家那种顺应自然的方式或者格式塔心理家所描述的那种灵活的方式来造成自己的认知和行为。他能根据行为本身固有的“外在于我”的要求(而非根据自我中心和自我意识),根据其任务、天职或游戏的本质让自己的行为处于明确无误或游移不定的状态。因此,他的行为更具有即席发挥、兴之所致、斐然成章的特色,更具有无中生有、鬼斧神工的特色,更加新颖独特、远离陈腐平庸、不再束手束脚。他也更少准备、计划、设计、预谋、练习、预测等等,总而言之,绝非三思而后行。因此,他的行为相对来说不为任何东西驱动,并非追求、奋斗的结果。它们没有动机、没有欲望、没有目的,因为它们是突然出现、临时创造的,并非脱胎于过去。
9.所有这些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处于高峰体验中的人达到了自己独一无二的个性或物质的顶点。如果所有人在天赋上都互不相同,在高峰体验中他们更是特色各异。如果说人们在许多方面(他们的角色)可以互换,那么在高峰体验中,角色中断了,人们变得难以替代。无论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无论“独一无二的自我”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的特色在高峰体验中的表现总是登峰造极的。
10.在高峰体验中,个体在各种意义上最大程度地摆脱了过去与未来,具有更强的此时此地之感,最接近于全在的人。例如,既然他最少墨守成规与经验预推,他就能排开干扰,比其他任何时候更好地全神贯注地倾听。这种干扰或者来自基于过去的期待(这种情境与现在的情境不可能相同),或者来自基于关于未来计划的希望或担忧(这意味着把现在当作未来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既然他已超越了欲望,他也就不必根据自己的好恶来给事物贴上什么标签。他也用不着比较此时已有的东西和没有的东西,以便对他们进行评价。
11.处于高峰体验中的人已不完全是受世界法则支配的尘世之物,更多的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就内存精神规律与外在现实规律的区别而言,他更受前者而不是后者的支配。这听起来似乎自相矛盾,实际上并非如此。就算是自相矛盾,它也不可能不具有某种意义。当对自我和他人同样任其自然之时,对他人的存在认知才最有可能。自尊、自爱与尊重他人、敬爱他人两方面互相支持、相得益彰。处于高峰体验中的人无为而为,也就是说,他顺应天性、听任自然、任其所为,而不是人为控制。此时他已把自己从非我中解放出来,不再受其支配,不再循规蹈矩、亦步亦趋,而是按照自身的内存规律和法则行事,最大限度地成为自身。这种情况表明:内在精神(我)与外在精神(他人)全然没有什么根本差别,它们实际上并非相互对立。这种情况还表明:两种规律都是非常有趣和令人愉快的,它们甚至能够整合以及融合在一起。
有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可以帮助读者理解上述令人迷惑的描述,这就是两人之间在存在层次上的爱情关系。当然,任何高峰体验的例子也可以说明。很明显,在这个理想表达的层次上(我称为存在领域),自由、把握、随其自然、信任、意欲、依赖、现实、他人、独立等语词都呈现出非常复杂和丰富的意义,然而,在日常生活的欲望、需要、自我保护、两分、两极化、分裂等的匮乏性领域里,上述词语是不具有这样复杂而丰富的意义的。
12.现在我们强调行为的非努力或非需要方面,并把它作为我们研究的中心(或有机体的中心),有一些理论优势。在以上各方面的描述中,从一定的意义来看,特别是从匮乏性需要的角度看,处于高峰体验中的人变成了无动机的人、或非驱动的人。因此,在高峰体验的层次上,我们完全可以说,他所达到的真切的认同是非努力、非需求、非欲求的,也就是说,他超越了一般类型的需要与驱力。他对自己任其自然,此时,他已获得了欢乐,这种欢乐意味着暂停对欢乐的追求。
类似的情况我已在谈自我实现者时描述过了。现在,一切皆自然而生,不期而至,无所希望、无所努力、无所企求,然而源源不断,如歌如诉。他现在的行动全然不是为了消除匮乏、避免痛苦、远离苦恼和死亡,不是为了未来的进一步目标,不是为了本身以外的什么目的。他的行为已经变成了自我肯定的行为、终极行为,而不再是手段行为。他的体验已经成了终极体验,而不再是手段体验。
在这种意义上,我把处于高峰体验中的人称为神一样的人,因为大多数的神灵都被看成是没有需要、没有愿望、没有匮乏,什么也不缺少,所有方面都得到了满足。人们从无所匮乏来推论出“至上至善”的神灵所独具的特点和行为,我认为,这种推论对我们理解人类的非欲求的行为非常富有启发性。例如,我发现它对于神妙的幽默和欢悦的理论、对于厌烦理论、创造理论等等是打开思路的钥匙。人的胚胎也是没有需要的,正是由于这一事实,才产生了混淆高级涅盘和低级涅盘的许多麻烦。
13.在高峰体验中,表达和交流常常富有诗意,带有一种神秘与狂喜的色彩,这种诗意的语言仿佛是表达这种存在状态的一种自然而然的语言。我只是最近才从自己内心以及被试者身上醒悟到这种语言,因此关于这一点不过多谈论。第十五章也与此有关。对于认同理论,这意味着:那些真诚的人们可以变得更像诗人、艺术家和先知等等。
14.所有高峰体验都可以有效地理解为利维意义上的行动的完成,或者格式塔心理学意义上的闭合,或者典型的赖希式的完全的情欲高潮,以及彻底的释放、宣泄、倾泄一空、爽然若释、登峰造极、大功告成、完美极致,等等。这种情况,与问题的悬而未决时的持续活动形成对比,与半空的乳房或前列腺、与未完成的排便、与不能哭泣的悲痛、与没有充分满足的进食者的食欲、与从未完全打扫干净的厨房、与有保留的性行为、与必须保持沉默不能爆发的愤怒、与一直没有训练的运动员、与不能挂正的墙上壁画、与不得不忍受的愚蠢行为、与无效率和不公正等等也同样形成对比。在这些例子中,任何读者都可以从现象学的角度理解行为完成的重大意义,以及行为完成何以能丰富对于非奋争、整合、松弛、和前已讨论过的一切事情的看法。世事的最终完成是完美、正义、美、目的,而不是手段。既然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是同构的,并且具有互为因果的辩证关系,那么,我们就接触到了这样一个难题:优秀的人和美好的世界是如何互相造成的?
上述情况与认同有什么关系呢?很可能真诚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本身就是完成的人或至人。他有时的确体验到了主观的终极、完成或者完美。他的确领悟过这些东西。这也许证明只有高峰者才能取得完全的认同,而非高峰者必然留有不完全的、缺乏的、奋争的、缺少某些东西的状态,他们生活在手段中而不是目的中。或者说,如果真诚与高峰体验之间的关联不是绝对的,至少也可肯定是积极的。
当我们思考身体和精神的紧张以及产生于“未完成”的持续动作时,似乎有理由认为,它们可能不仅与安宁、平静、以及心理健康互不相容,而且与身体健康也互不相容。这里,我们也许还得到了有关理解这样一个令人困惑的发现的线索,即:许多人声称,不知为什么他们的高峰体验近于一种美丽的死亡,仿佛最强烈的生存包含着一种与之相反的东西——希望和愿望就此瞑目。也许正如兰克所说,任何一种完美的结束或终止在隐喻的、神话的或古风的意义上都是一种死亡。
15.我非常强烈地感到,有一种欢悦是属于存在价值的欢悦。关于这种想法的某些缘由前面早已叙述过了,其中最重要的之一是处于高峰体验中的人常谈到的,他既从自身也从外部世界体验这种欢悦,另外,研究者也可以从其外表观察到这种欢悦。
既然英语在描述高级主观体验时力不胜任,要描述这种存在欢悦也就很困难。这种欢悦具有一种遍及宇宙或超凡的随和性质,超越了各种各样的敌视恶意。它完全称得上幸福愉悦、生气勃勃、神采奕奕。这种欢悦具有一种丰富充裕、漫衍四溢的性质,它不是由匮乏性动机驱动的。它超越了支配——服从的两极分化,既以人类的渺小(虚弱)为欢乐,又以人类的伟大(力量)为欢乐。在这种意义上,它是属于存在性的。它有一种凯旋的特性,有时也许具有解脱的性质。它既是成熟的又是童真的。
在马尔库塞和布朗已描述过的意义上,它具有终极的、乌托邦似的、良好精神的、超越的性质。它也可以看成具有尼采哲学的性质。
自由自在、悠然自得、洒脱出尘、无往不适、不为压抑、约束和怀疑所囿、以存在认知为乐、超越自我中心和手段中心、超越时空、超越历史和地域,凡此种种,皆与上述存在欢悦密不可分,亦是其定义的一部分。
最后,就像美、爱或创造力一样,它本身就是整合的促成者。这是因为,它能解决两极分化以及许多难题。它为人类解决自己的境遇问题指明了一个有希望的途径。它启迪我们:解决问题的方式之一就是以此问题为乐。这使我们能同时在匮乏性领域和存在性领域里生活,既是桑乔·潘萨,又是堂·吉诃德,正如塞万提斯一样。
16.处于高峰体验中或经历高峰体验后的人有一种源承神恩、三生有幸的特殊感怀。他们有一个比较共同的反应就是感到“受之有愧”。高峰体验并非可由策划安排而引发,他们往往不期而至。我们常因高峰体验而“喜出望外”。在高峰体验中,我们经常有惊讶和意外之感,以及甜美的“豁然开朗的震动”。
历经高峰体验后的普遍后果是一种感恩之情油然而生,这种犹如信徒对于上帝,以及普通人对于命运、对于自然、对于人类、对于过去、对于父母、对于世界、对于曾有助他获得奇迹的所有一切的感激之情。这种感激之情可以转化为一种敬仰、报答、崇拜、颂扬、奉献等等反应。很明显,任何自然或超自然的宗教起源的自然主义理论也同样如此。
这种感恩之情常常表现为一种拥抱一切的对于每一个人和万事万物的爱,它促使人产生一种“世界何等美好”的感悟,导致一种为这个世界行善的冲动、一种回报的渴望、甚至一种责任感。
最后,在描述自我实现的、真正的人既谦卑又高傲的特点上,我们完全可以从理论上指出一种联系。幸运的人几乎不能完全相信他的命运,感到敬畏者、怀有感激之情者亦复如此。他必须问自己:“我能当之无愧吗?”这种人通过把高傲与谦卑合并为一个独特的、复杂的、超坐标的统一体,以此解决其截然对立,也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既高傲又谦卑。高傲而又带有谦卑的风味,这与傲慢与偏执狂是两回事。谦卑而又带有高傲的风味,这与受虐狂完全两样。只对它们进行区分会使它们成为病态的现象。存在性态度使我们能把高傲的英雄与谦卑的奴仆合为一人。